渣渣映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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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OT]破碎正义之心

  

  

  

事实上,人类对拯救世界的故事并不存在文学作品里推演了无数次的那般强烈的好奇与虔敬之心。前帕拉迪岛人,艾尔迪亚人,超大型巨人阿尔敏·阿诺特, 于十分钟前亲自击杀人类历史重大战犯,进击的巨人艾伦·耶格尔———准确来说本次击杀中贡献最大的是三笠·阿克曼,但是她对这种伟大的叙事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作为一个偶像而不是战士去承受这之后永久性的聚焦,所以自己暂且勉为代劳———他走到马莱士兵的枪口前,凛然报出自己的功绩,来历,名字,以及缴械投降宣言。这样一番风光的露怯换来半信半疑的半往己方偏了半分。为首的长官挪开扳机,让他随自己走一趟,阿尔敏方才从艾伦众望所归的壮烈身故与某种不可言说的心如死灰中惊醒,意识到他当前要例证的不是伟大的可信度,而是身上还有没有枪。

有枪的马莱士兵围上来,拯救了世界的艾尔迪亚人被就地验明正身,然后带去进行血液体检。去往最近的幸存设施的路程不短,准确来说已经没有了物理意义上的路,路被世上最后一批巨人踏为忐忑的焦土,车在无序的坑洼中颠簸,车里没有人说话。阿尔敏转过头,去看窗外永无尽头的起起伏伏,恍惚觉得这才是这片土地本真的样子,在人类拟出所谓的文明之前,在人类无节制繁衍之前,艾伦的不可饶恕也只是把世界初始化,只要计较的不是人命又何罪之有。车开上住过人的路,土地里隐约有人用的布料,有人的半干的血,水分被蒸腾了,血变成粘滞的稠质态,他感到腥气与质地一样浓,便不得不身临其境,假设跌落在这样一片粘稠湿冷的污秽中。于是他勉强自己别过头去,不再看了。阿尔敏在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当时对着车窗无端踩空般的片刻失神不是意外是先行预告,是自己从今往后某种生存状态的定调与开端:下车之后勘验的地方弥漫着血的气味,人看他的眼神是粘稠湿冷的,被分配的工作环境是粘稠湿冷的,工作内容弥漫着血的气味。

阿尔敏·阿诺特于十九岁成为名义上拯救世界的英雄,然后反复活在一滩来历不明的血中。这个阴郁的事实被反复反刍成无意义的鬼打墙,成为无关紧要的常态,在他三十九岁的寻常工作日里降下一纸文书。他看到一半,突然将纸张反扣下去,任由自己脱力一般往后仰倒在椅背上。这样表述起来显得阿尔敏很势利,但其实他对艾伦的想念总会在这样不足道的苦闷中被唤起居多,想得又贪又怨,想得不可告人,大逆不道,反社会反人类,说漏嘴要遭罪:你那个时候明明可以赢,明明可以结束我的命再结束一切,为什么不做到底?为什么要自以为是大发慈悲?

人类历史上最不可饶恕的战犯艾伦·耶格尔着实不是一个好人,阿尔敏对此深有感触,至今未能释怀。


1

艾伦·耶格尔希望阿尔敏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但很遗憾此事在他名义上身死之后便与他的主观意愿毫无关联。接管大部分烂摊子的马莱人对阿尔敏说,不是否定你对人类和平的贡献,而是现在这个世界,这个死了八成人的糟透了的新世界不需要一个偶像,你能明白吗。是你们不希望产生一个偶像,阿尔敏心里想。抗议需要一把枪,可惜他确实没有,也再没有咬牙变身的超能力,于是在一个公正的,客观的,双方都可以接受的谈话流程之后接受了安排,过去的事便就此按下不表,官方确定发布通告将此回凄惨胜利称之为万众一心历尽艰难险阻终成功抵挡帕拉迪岛恶魔,当然也不会让你白拯救一趟世界,功绩折算变现成一个体面职位,就此稳定领上可观月薪。阿尔敏认为,对方宣告完毕之后定定看着自己,是在期待他真心感激。

尽管在前巨人时代里,对付他们艾尔迪亚人的手段有点刻薄,但其实马莱人向来有一种荣耀的共识,对自身文明程度存在着高于人类社会平均水平,并不断向上发展的自信心,即便被超大型巨人践踏了一半的国土也没有彻底灰心。例如对待他这样手无寸铁,杀过马莱人,毁过马莱港口,造成重大损失,以及,名义上是拯救了世界,实质上是为了一些大道理背叛了祖国,同党,最好的朋友的艾尔迪亚人,明明可以找个由头择日清算亦或是在挑个下班路上向他开出无从溯源的一枪,却还是公正地选择了就事论事,功过相抵,让他在自己的职位上好好待下去,只是在职业路径上做了一些合理合法的克扣。可谓是相当之宽容大量,仁至义尽。 阿尔敏实质上公认的伴侣,名义上的革命伙伴阿妮·莱恩哈特对此深有感触,真心感激——此事是拿捏准乙方没有退路的不公平条约,些许物质上的恩惠是对于精神折辱的敷衍代偿,一个正常的成年人往往在谈话过程中便领悟其客套下的傲慢俯视,并感到愤怒又无奈,但她向来自认是平凡的俗人,一个只向往庸俗幸福生活的小女人,于是即便感受到了也无暇顾及这些虚的东西,该计较的是工作内容和报酬匹配与否。接洽人员不耐烦重复安抚之,钱照发,工位就挂个名,折腾这一趟变不成巨人又跑不到哪去了,上边不至于费心思让你们几位大英雄不好受。她再次深表感激,转而认真考虑拿出多少孝敬爹,剩下的要用来跟阿尔敏要一起过上怎样的生活。她回过头,脸上是多年来头一回的,收不住的开心,然后看到阿尔敏面无表情,问,挂个名是什么意思。

阿妮在公事场合保留了敲门这个乏味的习惯。她坐在办公桌另一边,问他今天晚上吃什么。阿尔敏知道这是一些正事的温和开场白,他此时自觉累得不成人形,认为温和也是一种消耗,于是带着一点不耐烦将对话快进了,问她也被差遣了吗。

她是轻松的语气:又说得这么刻薄,好像我们还是被卖来洗身份的下等兵一样,副部长大人。

文件上改个称谓而已,能有什么本质区别,不也是给当狗。

至少发的钱多了,也不用被赶着往泥里滚。哎,变成上等狗也是变。

上等狗被使唤也只能狗叫两声。

那就不当了吧。

阿尔敏在北行的飞机上回忆这次谈话,后知后觉阿妮原来对他表了有史以来最认真的一次白。她说钱,有点激动地说,我这几年都没怎么花,应该存够了。她说我们辞职,买个房子,到环境好的地方,可以养只猫,或者狗,你喜欢。她说我们只是吃饭,买书,偶尔去逛逛,撑到去死应该没什么问题。她因为迫切把话说成散乱的短句,他便冷静地想,这要是刻录成文书会很不正规。至此,他再嫌恶这个行当,也不得不接受自己对此存在着某种与生俱来,是一个下贱的天才。他本以为自己终究会于心不忍,会在返程前下定如她所愿的决心,再不济也要为当时过于伤人的口吻感到无用的后悔,然后想到那场对话最后变得语无伦次,语无伦次是自己与艾伦最后一次谈话。当时他和艾伦是前来讨伐的勇士与被讨伐的恶魔的关系,其中后者大势已去,所以前者应该在本次会谈中分出一定的时长用以谴责,声讨,念一些普世的道义,宣判他的无耻与失败,再回到巨人的身体里以一种骄傲的姿态降下最终的审判,再或者,他们本应有很多重要的事要说。你是怎么想的呢,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走了吗,我以后该怎么办呢。他很想知道,他应该问他。在阿尔敏找到机会对他循循善诱,义正严词之前,艾伦带他坐在小时候的河边,说,全都是为了你们。然后他站起来,带他去看了书里的景色。阿尔敏知道那是他用最后的巨人之力虚构所为,但书页其实本质也是一种虚构,为此他居然感到一种相得益彰——其实现在回想起来那只是一阵不切实际的恍惚,像见惯不怪的走神随机生成的一厢情愿的梦,未尝不可解释为过度疲劳衍生的幻觉,可他千真万确确信是艾伦来见他。

艾伦最后对他说,你是拯救人类的人,艾伦在消失之前最后一件事是拥抱了他,他没有拒绝,没有再说上一两句应景的坏话,只觉得这场梦里的艾伦抱起来也是那么燥热,跟小时候没什么区别。他想说我会想你的,我永远想你,因为语无伦次,所以最后说了谢谢——原来拯救人类的人彼时并没有为几十亿人命稍微打抱一下不平的责任心,好在是发生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梦里。后来他在同一种不可告人的轻浮里偷偷重述艾伦生平,意识到他最后的失败可简略概括成一句荒谬且下流的地狱笑话:艾伦对人类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是为了让阿尔敏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由于是不可告人的,阿尔敏甚至没有正直地皱一下眉头。先是诧异,后是受宠若惊,然后窃喜,最后因意识到再也没有道谢的机会而感到失落。阿尔敏在想到这里的时候一下子坐直了,像方才仓促做了一个惊骇的白日梦。艾伦既然是为此受了这一切的苦,为此让我杀死自己给所有人看,我岂有辜负的道理,他想,他下定决心,以前献出心脏,现在献出自由——只好如你所愿,端端正正地被你摆上这条路。他走上这条路,因为过去曾跟帕拉迪岛恶魔纠缠不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了救艾伦杀过人,炸过港口,所以被要拯救的世界稍微为难与克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阿尔敏记得以前从家乡回来后被安排去进行大灾难后的民众情绪疏导工作,一个冠冕堂皇的烂摊子——情绪疏导要靠物质,倘若只是一趟有点严重的天灾还好说,这下是连人带产业直接没了八成,剩下账本上那点总数发个工资稳住上边那面旗都勉强,哪有分出点实在东西让人好过的道理。他被请进这些不幸的幸存者之中,前后左右一圈焦虑的恐慌的歇斯底里的绝望的脸,他两手空空,无能为力,闭眼深吸一口气,然后走上去,遵照昨天的预演用最诚恳的语气说一些没有意义的体贴话,然后承受预料之中的全部怒意。阿尔敏在后背溢出的冷汗中把话讲完,几度错觉要被一拥而上的暴力淹没,直至变成不成型的一堆血肉,像当年随处可见的巨人受害者。就此英勇就义,难堪殉职,一次迟来的判决,他想,艾伦当初私自用刻意的失败来帮他改写的命运终究还是绕回来了。他向来自认对这条命没什么所谓,扪心自问即便是要跳进康尼母亲嘴里的时候也是真心的,但此时居然因为一阵强烈的不甘心而通身都颤栗起来。我是踩着艾伦背负的一切走到这里的,他想。他们两个可是在亿万人的尸体上叙了最后一次旧,如此不合时宜,如此无耻,他可是背弃了前半辈子看过的书与常识,十五岁被别人的命寄过的愿,几个小时前发过的誓抬起双手去回抱他,温柔地,一如既往地,他们欲语泪先流,告别变成告白,踏着亿万人的尸体。这么昂贵的浪漫再也不会有了,人类历史再也不可能重演了,没有人能够,也再付不起这番成本——是这样一个伟大的残忍的奇迹,奇迹真切降临在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是为了今时今日惨淡收场。于是他决定把话讲下去:但是,请各位不要忘记,摧毁我们世世代代生存的土地,至亲至爱的人民的——帕拉迪岛的恶魔至今未得到应有的惩罚。这一段是即兴,他边讲边惊讶其流畅自然工整且完整,看来自己在这个行当里确实是有一些天赋在的,不过,其实也不是没有参考:几年前在希兹尔国听过一场相似的演讲,艾伦便是在那里消失不见了。当时的朋友坐在前后左右,他们为这番后知后觉的孤立无援感到惊诧与失望,失望与愤怒,自己也应景地深陷其中,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将那个遥远的晦暗下午当作教材不动声色仿照重演,原来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可饶恕只是一种偶然的处境和时机。

阿尔敏带着重建生产线的报告回去交差,路上错觉是在包里装了一叠无力再阅的旧书信要送去烧。这事办起的来去早就传回去了,上司当然找不到由头诘难,只是半公半私地调笑一句,这就不要当亲善大使啦?他也不扮公道,只是带着终于麻烦事毕的不耐烦回话,听起来像是回诘了个玩笑:都是上班挣口饭吃,还能选择上什么班不成。一次绩效做不了投名状,但是对堕落不以为意的无机质的心可以,他也没想到这句玩笑话就此应验到了下一个十年。阿尔敏有时候也不确定自己处在什么职位上,或者说职位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挂名,他的具体职能是用来想一般人不敢想的方案,去下一般人下不了的那个手,毕竟很多难事的最优解往往并不复杂。一定程度上,马莱政府对他是器重的,欣赏的,一个背叛朋友,背叛祖国的人,坏处是往后必然会背叛己方,好处是背叛意味着一种心无旁骛的果决。阿尔敏对此从不辩解,只在作为酬劳的权限提升上尽己所能地计较,马莱人一直是和善耐心的态度,名义和物质都分配得相当公正,只有他自己知道什么都没变,偶尔会觉得自己活得像一头追胡萝卜的驴。阿尔敏会在这种永无尽头的苦闷中带有一丝景仰地怀念艾伦:那个时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做得那么周全,瞒得那么好,明明人都不知道哪去了,一回来就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可恶最难反对的人,好像会魔法一样。你知道吗,我也很努力,但现在还是一条狗。到底是什么书教给你的,为什么不分给我看,我不是说我要变成你……但是为什么当时不跟我说。艾伦如果还没死透,会在他的走神里似是而非地显灵,抱怨他无理取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生吃了几个人,很可惜此种超自然现象至今未曾发生。阿尔敏靠在窗上,没带书也无意处理文书,便在这段干燥的独处中逐渐生成被艾伦弃置的实感。他本来需要面对的现实还有很多,例如他的公文字里行间端正地夹着荒谬,之所以指配到他不过是再度证实这么多年卖过的命都是无用功,是他至今仍作为一名帕拉迪岛叛逃战犯的苟且证明,例如当初会议开完便人人心照不宣此次有去无回的可能性,上飞机是上轮盘赌,他也许即将以一个略显悲壮的方式提前结束下半生无意义又不甘心的奔波,他应该为这种非自愿的荒诞感到真诚的愤怒。他此时确实感到愤怒,只是愤怒得有点抽离,有点不合时宜。他认真气恨着逝去已久的前挚友,恨需要揍其一顿来解却查无此人,于是满心怨艾落空在窗外的云上。至此,他再度深刻认知到艾伦·耶格尔着实不是一个好人。


2

当初这个世界对阿尔敏跟艾伦来说尚且只有一面高墙的时候,他们像所有无所事事的小孩子一样把自己的强烈个性寄托到餐厅点单,文具款式,以及地理书页里的分类简介上:阿尔敏自诩浪漫自由,所以理所应当最向往无边无际的海,艾伦说有朝一日要去看的却是纯白色的平原和山。阿尔敏默不作声对他感到惊讶,并非因审美不同便认为两人心有隔阂,他只是先入为主以为艾伦会喜欢火做的发红发烫的山,因为他总是脾气烧开了一样活着。艾伦解释得理直气壮,合情合理:我们这里从没下过这么多的雪,每次都是下一点然后化了,这个世界上居然存在能把雪厚厚地堆起来,堆得满山满地都是一样的颜色的地方,你不好奇吗。阿尔敏在心里钦佩又惊奇:艾伦原来是一个比自己更懂得自由的人。后来高墙剥落成坚不可摧的灼热肉身被艾伦驱使着辗过这个世界,原来当年对艾伦心意相通的感念会以这种方式一语成谶。阿尔敏从飞机上走下来,踏上被碾了三分之二的一片土地,这个国家坐落在北回归线以北,当下临近冬季,目力所及正式的建筑物上都不连贯地沾了沉寂的雪色,和着雪的风吹到脸上,远望有孤耸的山体。他突然想起艾伦很多年前说过要去的地方。

一名男性官员在机场等候己方已久,看上去是中偏老年的年纪,身上虽也是端正简练的职业打扮,却十分显赫地掺了一些明显属于此地过去的,久远到浩劫前的细节:一枚绿玛瑙做的胸针——当年在世界上这并不是太稀奇贵重的东西,但原产区在地鸣中不幸全线覆没,便只剩下留存在幸存地区的些许成品了,以及一根印着巨人战争时期编制纹理的领带。阿尔敏从中嗅到一丝独属于旧时代的光荣与哀愁,对方伸出一只手,打断了他这番不明显的走神:十分荣幸与马莱共和国代表进行此次洽谈。他看起来随和且真诚,没有刻意往年轻里打扮得精神,泛白的发须都坦然地梳好,却也不显疲态。阿尔敏却对此心生一阵不礼貌的厌烦:明明注定告吹,到底有什么必要这样虚情假意走上一套流程?

他自然是微笑着回以相等友善的一只手。对方却像是窥视到这一阵不怠似的,突然嘱咐他请不要独自外出,虽己方安排了完善的安保工作,行政中心之外的区域仍存在一些不稳定因素。他顿了顿,突然放低了声音:“也许您始终不信任我方。那我代表我自己向您坦诚,我本人相当之重视这次工作,并真诚地,希望最终能够以双方满意的方式完成最后的交易 。”

与绝大多数偏僻而不够广阔的地区无异,这个国家拥有不雅观的人均收入,工业水平以及充满不幸的随机性且求告无门的日常生活方式,唯一的长处便是这样一片荒芜的文明下埋着一些天然资源,并恰巧契合当下流行生产方式的需求,以及在二十年前的地鸣中只有南边的非政治中心遭重,尚且保存了一些得以在废墟中信以为生的神圣概念。中年男性官员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点到一半的烟随着手倾颓下来,他们都叫他院长,阿尔敏默念道,一个古旧且在此场合略显僭越的头衔,到底是此地名义上无关紧要的风俗还是有意的怠慢。院长不紧不慢,再续上一支烟:“也是跟贵国合作建立过一些生产线,不过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你那个时候可能还在学校里吧。”

“可惜了,那时我参了军。”

“我知道,你是帕拉迪岛人,是帕拉迪岛那位英雄的朋友。那位英雄,”老态的眼睛穿过镜片与烟雾,“大概本来也要将我们变成一滩土……传闻是朋友将他停了下来。”

“如果你恰巧是其中之一,那我要分外感谢你。抱歉,题外话。”

“不客气,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的事......值得怀念啊。那个时候我还是个消失了也没人记挂的会计,虽然条件比不上你们马莱,但借着通了港口的光,也过上过一些悠闲日子。你可能会觉得很奇怪吧,有时候没有还手之力反倒是一件好事。”

"说是被马莱的巨人赶着做生意,其实再苦哪苦得过没饭开。也不是没有非要计较个名头的,马莱人,外来人嘛。等到都领上外来人给结的钱,哪怕是买多几个面包,就逐个变得和气了,说得真不好听。人呢,就是这么简单的东西。"

"所以,院长先生是秉持着对往事的私心才坐在这里的吗。"

"我要是否认那肯定有敷衍的意思。"

“好的。轮到我了,我也想问两句题外话。”

"请便。"

“与马莱国达成矿业出口协议,是你们一致的意见,还是只有你对此十分看重。”

“……”

“你是被指派来的,还是被打发。”

“我算是闲职。”

阿尔敏感到心下有一股稠浆重重往前翻涌,真实的荒谬总会发生在预想的千般不幸之外,自己只是被这样普通地耍了。事实失败的耻感在被迫浪费时间烦躁之后才将后背成片点燃,他在这种不适中站起来,极力维持住体面的神态:“那我明白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你个人的意见并不会对我方,对这次谈判的正常运作造成任何影响。如果无法与贵国更高效的官方系统直接对谈,那么我想我们傍晚就可以重新启程了。”

对方依旧是显得不紧不慢,呼出一阵冗长的烟雾:“真是的……不要小瞧闲职嘛。”

"'贫穷,落后又野蛮的地方,只是信不同的概念就要大打出手,没意义地杀一堆人再没意义地繁殖;明明被毁了一半却上赶着巴结岛上的军政府,正是没有道德也没有尊严'……是这样理所当然地偏见着吧。没关系,偏见总是对的。但,生意是生意,跟双方的立场,主义,地位……其实都无关,生意是公平的。就好像,有一些条件反倒是看起来跟我们站不到一条船上的你们才开得出来。"

"我们并没有为此预留额外的资金上限。"

对方将烟按熄在桌面的烟灰缸上:"只有你们给得了的,怎么会是钱这么庸俗的东西呢。"



客房的书桌上放了当天的本地报纸,里面有一些广告,一些无人在意的重大发言,以及一些稍微掺杂了主观价值判断的现场报道。阿尔敏看到配图里七零八落的钢筋水泥与其中似是而非的人的残骸,后知后觉阿妮最后近乎语无伦次的失态,原来是怕他也变成一滩无关紧要的血汇聚在字里行间的惨淡中,他对此不以为意,于是惹恼了她——并不是对这件事的发生几率表示不以为意,而是对横祸本身,对突如其来的死并不反感,发生了,也并不是什么坏事。他想起最后对阿妮说那你就别去了吧,问题大概是出在这里:这句话明明可以阐释为一种温情的关切,他是珍重她的命才我见犹怜地提议这种渎职,但他仍然是不以为意的样子,于是她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在出于辜负了珍贵的心意而心生一点愧疚之前,他后知后觉到这是一次没必要的失误,便将张开的报纸盖在脸上,在只有一个人的房间里也惯性遮住自厌的神色。阿尔敏在廉价油墨的尖刺气味里意识到,这也许是一种慢性的职业病。

当他自愿为了一个荒谬的任务来到这个地方,他的死便变得百利而无一害,上一次这么众望所归的死可能还要追溯到他最好的前朋友艾伦·耶格尔。艾伦亲手杀了八成素不相识的人,所以被众望所归得情有可原,而他只是作为一次恰如其分的意外,一段书面上相对流畅的转折,一个能让很多人方便将工作进行下去的实用借口就被认为适合去死。人类总是在承担道德教化责任的通俗文化中对此种需要牺牲来成全的意义表示否定,但具体实践中从来参照的只有让人去死的能力与愿望是否水准相当,最后要留个体面,便挪用众望所归来当裹尸布——就众望所归的结果来说,他和艾伦并没有区别,最坏的预想发生了,也算是迟来二十年的殊途同归。阿尔敏对死亡的不以为意确实真心实意,但他无论对即将受益的哪一方都保留了一丝审美上的嫌恶,因此,他在自身遭遇中事不关己的一隅里感受到一些真切的亏损滋味,并为之庸俗地暗自气恨起来。前方开车的中年男人总是能感受到这种有意按下不表的恶劣情绪,于是操起熟练的半开玩笑语气找了个话头:“先前还劝过你不要外出,倒是我食言在先,待会要真出了点什么事跑都跑不掉。你信教吗,来,许个愿保佑一下。”

车驶上首府最长的一道桥,此时正值黄昏,椅座的皮面被落日渲染成橙红色,人盛放其上便如同被煎烤一般。阿尔敏被落日简化成过于明晰的亮暗轮廓,他看向燃着的余晖所在,"那应该也是马莱人干的,不至于蠢到找你们的人担罪。"

"为什么这么肯定,因为如果是你,你就会这样安排——我国大使出访期间不幸遇害,贵方需负全部责任——好借口,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开抢了。只需要出一条喽啰命,再给亡命徒付点辛苦钱,或者处理掉。真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阿尔敏只是答非所问,意指身下的桥:"这是二十年前的工程么。"

"有四十年历史了。"

"质量挺好。"

"以前南边有一条更大的,可惜了。"

"可惜了,我替他道歉。"

"说得你是你朋友的父亲一样,小孩在学校犯了事......开玩笑的,就是能招他本人来谢个罪,其实我也觉得没必要。'被践踏的人也不能活过来'……我不是要说这种正义的冷笑话,我一直都在想,这是否并不是一件坏事。当时听闻过几个小时就要被踩扁,我居然很平静地接受了,终于可以结束了,那么多没有必要进行下去的——我那个时候还挺有仪式感的,就弄了点喜欢的东西吃,可惜的是街上乱作一团,没法出门再买点什么……哎呀,真不人道,传出去可不得了,还要劳烦你帮我保密呀。"

阿尔敏撒了半个谎:“他其实不是会后悔的人。”

“你的朋友跟你年纪相仿么。”

“嗯。”

“那也许只是把那个年纪的气话不小心当真了,我甚至能想象……你们关系很好吧。”

“算是吧。”他难得说了一句多余的话:“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那真是可惜了。”


车停在一座三层高的旧厂房前,建筑外墙陈旧而简陋,并无投入使用的修缮痕迹,几面窗却煞有介事地拉了遮光的帘子,看似是热闹得欲盖弥彰。驾驶座上的人先下来,对着一道不起眼的铁门敲了敲。开门的人明显戒备不浅,看到是认证过的来人才将们拉开至可通行的宽度。他又再比划了什么,才回头招手示意前来,阿尔敏跟上去,一进门,倒是意料之外地感到放松起来:建筑内部居然是乡村酒吧的布局,且有人在独奏。

“工作时间假公济私也是你们的传统么。”

“现在下班了嘛,要来点酒吗。”

“不了。”

中年男人擅自要了一杯,转头向着人多的地方:“这些,都是你,你们的信众。”

“我好像没有办过教会。”

“有人愿意信就是有。”他将玩笑开得信誓旦旦。“还好只是大概信个盼头,要是能认出偶像来,等下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往外走。”

“那你没有被认出来在政府有一份工作吗。”

他把酒喝掉三分之一,“还好,闲职,不较真。”

有人拿出一叠手稿状的纸张,演奏暂止了。楼层中央用木箱搭了一个简陋的台阶,那个人走上去,展开手上铺满了字的纸:敬自由与平等,顿了顿,昂扬地,二十年前,恶魔践踏我的故乡,英雄籍籍无名,将它杀死在山坡上;恶魔的信徒步履不停,践踏人的尊严,健康,生命,财富,恶魔被杀死在山坡上,大地依旧遍布悲鸣;至今,我未曾离开我的故乡,学者因异见被驱逐出大学,孩子们冻死在节日的街头,我亲眼所见;它们以光荣的名义,将人们的血汗做成指向人们的子弹;我们不曾原谅,不曾忘记————



3

阿尔敏在永远地离开了艾伦之后去了很多地方,某种程度上算是借职务之便成功实现了他们十五岁时随口许下的愿望。可惜他对交际总是感到过于疲倦,难得的闲暇便都用在了几平方密闭空间里的安静独处上——他对自己的精神状态保留了些许属于高墙中少年时代的天真,总是希望下一次睁开眼时心下不道德的厌憎与自毁的冲动就烟消云散了。这两件事之间自然不存在因果关系,但他确实是在离开了艾伦之后,所有名义上自由的,奔波的日程,只能被回想为厚厚一叠紊乱的故纸堆,纸上印满重要又没意义的字迹,没有图画。如果艾伦的灵魂仍然高悬在某一处永远凝视着他,那必然会对他与这个年纪的大多数别无二致的消极态度批判有加,他想,那双上挑的眼睛会因由不解与愤怒而加倍凛冽起来,看着自己像被背叛的小孩看着忘了这件事的大人,但是艾伦不会认真向他要一个公道的说法,他只是想要被他得心应手地说两句妥协的好话,然后像宣布一件郑重的喜事一般煞有介事地表示原谅了他。但是又想到艾伦如果还活着,那精神面貌大概也完好地长到了四十岁左右,他自己再怎么不愿向命运低头,也不得不被往后二十年的见解驱使着领悟一些令人失望的客观规律,然后本能先于意志地理解了他,谅解了他。所以艾伦如果还活着,只会闭上眼睛,温柔地抱一抱他,像他们最后的相谈,相谈的最后那样。但是艾伦至今仍然让最后截止到那一天,所以他只好悲观地判断,自己最好的朋友已经与这个世界不再存在任何一丝形而下的关联。

但实际上,难得的安静独处时分其实往往并不能如乐观预计一般安稳闭上眼睛,阿尔敏便会在这种冗长而苦闷的无所事事中再次想起艾伦,想起很小的时候他们两个总是无所事事,偶尔会爬上自己家的阁楼。阁楼光线不好,蜡烛只点了一根,摇摇曳曳烧了一半,昏暗得令人发困,书也看不成了,二人便一同躲进一床小被子里。他不经意间将手放过去,用食指和中指在艾伦的小臂上仿着一个旅行者踽踽独行。艾伦已是半梦半醒的状态,最后几丝精神用来陪他演完这出低成本舞台剧,他低声喃喃:这里是沙子做的原野,这里是巨大的土坡,那里是下满雪的大地,还有.....艾伦总是有一些不合时宜的条件反射,当扮演旅行者的手指走到他手心一处,就被顺势扣住了。 阿尔敏有时会想,当年如果没有恰好在屋后的石阶上见到艾伦,自己的少年时代也许会被征用来提前预演此后很多年的永无尽头:阅读会变成聊胜于无的被动消遣,因为书页不会因为翻阅而有所变化,所以故事最后会因为被反复咀嚼次数过多而索然无味得无异于期末考试内容;书中无边无际的海以及其他一切不可考据的奇迹即将被逐分逐秒抻长的了无新意覆没得不留痕迹——没有人会为没有实际意义的假设付诸真心。如果没有提前结束生命的决心,他便需要靠不断重复体会这样一些真心的嫌恶以耐受至不以为意,以应付接下来高墙中无期徒刑般的人生。他注定会在这件事上取得圆满成功,在某个觉得不过如此的瞬间恭喜自己成为一名合格的大人,不信你看,即便是遇到了艾伦,在他的牵引之下一路狂奔至书上才会出现的青春期,最后还是准时准点殊途同归,拯救世界的幕布收起来,他跨越那一切像跨越一个被寄托了廉价信仰的门槛。阿尔敏在三十九岁的其中一个下午平静地接受了看起来并不会成功的谈判任务,于翌日前往某个处于混乱中的北境国度。轻则无功而返然后被记一笔,重则献祭为名正言顺进行军事行动前的那一枪,他做好了多种形式的悲观心理准备,唯独没想到任务内容得以顺利进行。在此过程中,他实际上需要费心的事情的只有一件:如何写下一封足够有可信度的告启信,令此地为二十年前亲自剿灭大地的恶魔的不可考据形象进行了一定程度赋魅,将其遥远的义举文学加工为某种高洁,伟大且象征着奇迹的神圣概念,并以此为旗帜进行反对活动的一部份人,就此相信一些类似于神启的指引实在地降临了,为此准时前往同一个地方。

意料之外地,他确实在此过程中遇到了困难。也许是这种类型的文章出于客观用途需要注入一点主观感情,让写惯了无机质报告的自己很不自在;也许是主角对亲历事实的具体认知实际上从未挂靠过高洁与伟大,并始终处于一种令人失望的庸俗语境中——总不能实话实说其实大地的恶魔最后带神去看了海。总之,阿尔敏每写下几个字,便不由自主地出现一阵不耐烦的走神症状,这对于平时极其专业,心无旁骛且果决的副部长来说离奇得有点不可思议。那天带他视察写作素材的人喝多了酒,回程的路换成他开,头发发白的男人倒在后座上,略微失态,自言自语自己并没有人感兴趣的一生。我念过这样的稿子,我的祖国流行过崇敬你,他说。阿尔敏便照着拟下草稿:我深知你们的理想不为此地所容。他说:很奇怪吧,因为都被踩怕了嘛……我恰好对接过生意,会讲两边的话,就莫名其妙被赶去布道了,不成功。你是不是在想,'毕竟是外来的主义'……不是的,那个时候可是死了一半多的人,连人带工厂,带着粮食死。其实大家都不大想活了,还到街上讲这些换不了下顿的漂亮话,真是……阿尔敏稍微斟酌了一下怎么把这件事修饰得比较悲壮:我深知二十年来,你们勤勉,善良,却因信仰饱受欺凌。他说,帕拉迪岛人,你的老乡,在第二年春来到这个地方,来意很亲切——建交,合作,做生意,谁都知道他们跟那个巨人是同党,但是能吃上他们赏的饭。看起来没能吃上几口,前座的阿尔敏点评道。他干干笑了几声,显得有点颓唐:我们这样的人,从来就没有希求过……巨人不来,有的也只是这点投机本领罢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听说你们打了仗,阿尔敏平静地深表同情。那还是托你们的福,账本上刚有点盈余就赶着来送火药了吧……开玩笑的,枪也只是给人用的,只是想用的人太多了……活得没盼头的人太多了。都是你们马莱的主义,我说的没人认真听,不知道哪里来小子打着这个名号拉点人杀了再烧几个房子倒是管用,说实话,有点嫉妒啊。阿尔敏继续写:我始终与你们一同仇恨着这一切千百年不变的野蛮与邪恶,未曾忘记那个岛上的恶魔欠下的血债。后座刻意顿了顿,见他没有回话的意思便自顾自地继续下去了:说实话,我最讨厌你那位朋友的是,不小心给我的祖国留了一半,对他来说也就是几步路的事情————我实在是太烦,看得太累了。太累了,阿尔敏写到一半,觉得自己需要休息一下,便直接松开了笔仰倒在椅子上。右手臂的袖子被折到手肘处,手腕因方才的涣散而不经意沾了点墨,他伸手去揩,突如过电一般,这里是沙子做的原野,他想。艾伦的头靠在他的右肩上,本来是头靠着头的,因为发困便沉下去了。他偶尔会说丧气话:艾伦,我今天偷偷听了兵团的大人聊天,他们说墙外面的巨人又让很多人死掉了。你说,我们是不是真的出不去了。艾伦看起来已经睡进去了不知道哪个幻觉里,却当即工工整整答了他的话:那就把巨人都杀光……我会加入调查兵团,会学会用刀,用那种机器,一下就,飞到他们身上。你身体不好,不会的话也没关系……你那么聪明,就做我的指挥吧。我们两个一起……一定能做得很好很好。不小心被巨人抓住了怎么办?阿尔敏问。艾伦说,那我就去救你,如果一定要被吃一个,那我就替你去死。阿尔敏显得有点无奈:真是的,不要把死说得这么简单啊……他在几年之后切身体会到死确实就是这么简单的事,且反复体会到对此不以为意,再后来拥有了轻易让很多人去死的能力,并付诸实践。蜡烛烧到四分之三,之后的记忆有点模棱两可,始终存在于实践过让很多人去死之后因由负罪感而潜意识自动修正记忆的可能性:他突然愣了一下,在一室引人入梦的昏黄光线里清醒起来,好像不小心将一些不可捉摸又恒存的征兆掠过了。他怔怔地,莫名其妙地问,艾伦,那我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必须要让人去死,怎么办。艾伦却对他这番对一个小孩子来说相当惊悚的发言分毫不诧异,但是他也醒了。他将脸转上来,定定看着自己唯一的好朋友,说得竟有几分期许:那我就替你去下手。

艾伦的承诺实现了一半:他确实替阿尔敏杀了很多人,但是阿尔敏自己也杀了很多人。没办法,只能推说为必须要杀的人太多了。那里是下满雪的大地,阿尔敏低声自言自语,沿着皮肤下的血管走到折起的衣袖边缘,指尖再锋利一点,便可以留下一道不规整的痕迹。终点到了,休息结束了,秉持着一点约定俗成的职业精神坐直起来,把拟了一半的稿纸撕下揉搓成团。他在新的一面上写:十号出境,可携三十人。又觉得公章不够,思前想后,手边稍有象征意义的只有一枚袖扣,记不起有没有纪念价值。他没有仔细想,便摘下来,当作信物放到信封里去。



4

处决反动分子,反政府武装组织一重大日程因具有重大警示意义而被安排在公众场合公开进行,阿尔敏作为抓捕行动中十分关键的一名协作者自然收到了现场观看的邀请。他十分得体地接受邀请,走到在场所有看起来身份较为正式的人士面前礼貌示好一圈,再挑选一个无人在意的时机悄然绕到就近一间无人在意的建筑里。为了警示意义,处决在单纯让人死亡前提上追加了一些古老而永不过时的刑罚,以至于现场会不时发出一些刺耳的声音,即便是稍微离得远一些仍不可避免地听清楚。建筑有个露台,他走上去,若无其事地拿出一根备好的烟。阿尔敏平时并没有这个习惯,只是像所有合格的成年人一样出于某种义务为难着自己学会了,事实证明技多不压身。他看着它在手里燃着再拿起来,尚未吸下去便已恍惚觉得烟雾将噪音模糊成无关紧要的幻觉了。他临时的朋友,一位头发发白的闲职人员不请自来,照旧是若无其事的语态:看不出来,原来你也会抽烟。见没被回答,也不尴尬,只是向他坦然请求道,也给我一根吧。

阿尔敏将一整包递过去,他顺势背靠在露台半人高的护墙上,此处常年没人打理,水泥上除了厚厚一层灰还有些许青苔的痕迹,也不在意。“具体的细节我去谈,你等消息就好,挺顺利的,很满意,来的还真有点案底。炸过车还是广场来着?记不清了。总之是要感谢你。”

旁人只是抽烟,他自顾说下去:"都是年轻人,不做这些会在读大学吧,莫名混进来了几个更小的,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能在这个年纪死掉,有点羡慕啊。开玩笑的。"

"不是吗,你现在选,也想在那场战争里找个没那么痛的机会就死掉吧……活下去,赢了,也是一样的,变成新的军队,巡逻队,公职人员,变得跟我们一样。都一样的,不会有任何变化,死了世界上一大半的人都不会,以后也不会。"

"这里有你认识的人吗。"

"我不知道。可能有吧,我的学生,学生的学生……朋友……"

他安静了一会,再说起话显得有点消沉,又不自知地仓促起来:"我以为你能理解我。你是亲自背叛了朋友的人,为了一些更重要的东西……"

"没有。我是说,并不比我的朋友更重要。"

"这样啊,冒犯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把话讲得这么认真。"他把烟点着,只吃了一口,就放在手里由着烧下去。"帕拉迪岛人赏的饭看着吃上了几年,其实该饿死的还是饿死。只是这个时候再死,就自然觉得是被故意遗弃了。记恨的人一多,自然想起马莱人,马莱人杀过帕拉迪岛人,当新神最称手。”他笑着说,“我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当上一回神父。"

"你说,到底是因为人穷起来什么都信,还是人本来就喜欢认点什么做主。我只是为了混口饭吃照着发的书念上几句,说不定下了班就忘了,怎么看都是谁发钱听谁的那种人嘛……你是不是又要觉得'果然是势利又无情的野蛮人'不是的,我在这个角色里确实度过了一些好日子。一开始我也没放在心上,但是好奇嘛,都请上门了,就去了一趟。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被这么敬着了——那个时候的酒还用不着搬到郊区的废旧房子里喝,就在市区的小酒馆里,我要付钱也不肯收。你看,神父当起来比军队的还管用。"

"照着书念一些我也不信的东西,能有免费酒喝,偶尔有点礼物,我就当作晚上再加一会有好处的班,很怀念。没多久就有人做了炸弹,点着了,报道上说是马莱派的恐怖袭击——事实上是不是谁也不知道,但是能就此把这个由头入了罪。那个时候抓了很多人,有同行被揪出来当典型,当众处刑,像现在这样,我运气好,往后不提就当作是勾销了。我发誓,我当时很忠诚,或者说,当我要撇清关系的时候,很不幸地慢了一步——我还没开口,就被围着恳求起来,祷告一样,我看到他们盯着我的眼睛,你知道的,人在那种情况下总是没办法拒绝一些......意义。"

"你应该理解,很多状态其实进入起来比想象中简单。回过神来我已经变成一个名义上的好人了,就只能像这个角色该做的一样尽量帮上这些可怜的躲起来的人,应该有几次巡查队跑空算是我的功劳。有一些生活质量还过得去的人也混进来,都是爱看书的学生,时不时跑过来找我问点什么,真想说我也不知道呀……"

"好在工作之便听过一点传闻,就是,你和你的朋友的故事。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那个时候实在是没话说,我就借过来改改,当作是儿童书上那种传说故事,果然大家都很受用。久了,仪式里就多出来一个模棱两可的神。这么说来,我还顺道给你当了一回祭祀。"

“所以你现在是在向我忏悔吗。”

"抱歉啊,没取得同意就劳烦上神明大人受我叨扰的苦了。"

"没事。我不是不觉得打扰的意思,我是说,我能理解你,我能理解一些意义……以及变成一个好人,在我们想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之前。"

"真是受宠若惊。"

"所以,然后呢?"

"然后他们做的炸弹就多了起来,很遗憾,这之后的坏事并没有多少捏造的成分。"

"常有的事。"

"常有的事。"

阿尔敏把烟按熄在青苔上,"都没有意义,你一直明白。那你为什么还费这么大心思做这趟中介。你怕了,也想抽身,还是二十岁过的那几年好日子就值得怀念到现在?"

旁人摇头:"都不是,可能只是因为太讨厌你老乡吧。但凡是全把我们踩了,要不就不要过来,偏偏是这么不上不下的结局。"

他想说,那你该讨厌的是我。无论是由着艾伦毁净这个世界,还是让艾伦一开始就不要开始,其实都是我能控制的事。我也是现在才想明白……当然,他向来称职过人,腹诽完了,只是秉持着一如既往的沉静与淡漠转过头去,对另一个人伸出一只手,敬这一次奇迹般出乎意料的圆满成功——"合作愉快。"

对方也坦然地回敬道:"合作愉快。"



托此次工作过分简单的福,临行前一天,竟是得以完全的闲了下来。帮了自己很大忙的官员半开玩笑地问他有没有参观的兴趣,阿尔敏觉得这趟行程终于在这样一句轻佻话里变成了一次无关紧要的公费友好交流,便不动声色地为这种荒谬笑了一下,然后出乎意料地答应了。车驶在前往荒野的公路上,两侧沾满雪的树下间或掠过一些低矮的平房,再往前开一个小时,树也稀少了,窗外的雪白色变得辽远和纯净起来。雪下得层层叠叠,工工整整,无人在意的荒地变成白色的大地无止境延伸,直至一座拔起的山。司机一边把车停在路边,一边调笑他,正常人来观光,要么沿着最好的街道走一圈,要么去看看得以在当年幸存的旧迹。说什么要找一片开阔野地,又要有山,自己还说不清楚是哪里,该说你奇怪还是……阿尔敏径自下了车,越过公路的护栏。雪的景致单调得不出所料,比起无数个梦境,无数次工作日的间隙中用以走神的预想中要简陋不少,毕竟幻觉里不必考虑的要素很多,总是不计成本也不尊重自然规律地往壮丽了演算,然后拉起自己最好的朋友的手往前走,那里的雪从来不冷也不会使人变得沉重。阿尔敏往前走,厚厚一层雪漫过脚踝,白得永无尽头,再往前走,他往前看去。和着雪的风吹到脸上,阿尔敏的心里终于圆寂似的落下一个声音————这里就是砂之雪原。



5

阿尔敏在结束艾伦的生命之后借工作之便去了很多地方,而其中不包括自己的家乡帕拉迪岛,准确来说是借职务之便回去了一次,就由他单方面制造了一些难以撤回的龃龉。他亲爱的旧同窗,岛上的统治者希斯特利亚对此表示的严厉谴责不合时宜地挪用自青春期——"我也许能想象你有什么身不由己的地方,但是我真的很讨厌这种利用",是利用而不是背叛,他赞许希斯还是这么聪颖;"我不会原谅你,并打算假公济私。"。很多人并不知道,两位有代表性官方人物互通最后一封信其实如此坦率且不严肃,与中学时代煞有介事的绝交告启别无二致。如果同伴得知内情不过如此,也许会为这份在成人世界中相当之无关紧要的置气事不关己地松一口气,但其实阿尔敏深知,这实际上要比一些利益与立场使然的翻脸要无法挽回得多。他并不后悔,唯一的遗憾是上次也是最后一次行程太公务,且风头没过,实在是有些不便,暂且不能秉持着亘古不变的庸俗仪式感买上些许花,去一趟埋着艾伦的那棵树。阿妮在他回来之前递交了辞呈,并没有留下什么话,同事自然而然地推断为一次有点严重但是未尝没有余地的矛盾,出于一些劝和的自觉义务,旁敲侧击,若无其事地向他抖落了她的去向。这个答案与自己假设的别无二致,阿尔敏专心沉浸在一种关于失去的缺憾中,并没有为这个心意相通的巧合感到多少快乐——他永远失去了一位常年累月,默契,可靠,可信任,且身手不凡的同僚,此后这个空缺被填补,便必须打起精神着手一系列的提防,试探,有所保留。当然,他知道自己应该表现为因为自己个性上的缺陷而不幸失去了最亲爱的阿妮,因此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只是出于某种负隅顽抗的本能,他仍旧习惯性地,认为有必要尽量对自己诚实。

阿尔敏最后选择抽一支烟,独自靠着办公室的窗等它烧完,然后走出门去收拾本次圆满成功的手尾,并准备认领新的烦心事,这个枯燥的结构一直循环到他的人生终于可以变成一块墓碑。这个世界在他没死成的这几十年间并没有再爆发大规模的冲突,他深知这是功绩是后遗而不是理想,如果是,那也从来只属于艾伦一个人。于是他最后的愿望依旧与艾伦息息相关,如果死后真的有某个灵魂共通的新世界,他要像小时候发现了没见过的书一样跑过去告诉艾伦这个世界确实和平了三五十年你的地没白鸣,雀跃得像某个虔诚的帕拉迪岛人要向传说中的恶魔还愿——他随着死亡临近,很不堪地兀自开始这样一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自己坚决唾弃的无凭无据迷信幻想。阿尔敏与自己的故乡终于凭借着事实性的消亡一死泯恩仇,他作为无人追忆的遗迹时隔多年回到那片流了太多血的土地,来到故友的坟前,彼时长在他遗骨上的树已比岛上的任何一座楼都要高。他只留了一张便签,以及托人买了一支白玫瑰,纸与花一同放在那块粗石前,纸上的字简洁得与石碑如出一辙,以至于作为仅此一回的遗言来说有点漫不经心——阿尔敏最后对艾伦说:我看到了纯白色的大地,谢谢你让我活下去。

                                                      你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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